第26章 赵教谕疑虑,文中现奇论-《寒门状元:我的大脑通古今》

  沭阳县学衙署后院,夜阑人静,只余虫鸣。

  一盏孤灯在书房窗纸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将伏案的身影拉得细长。

  县学教谕赵明远揉了揉酸涩的眉心,

  放下手中朱笔,长长吁了口气。

  连日批阅县试卷宗,

  即便是他这般与经卷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学究,也感到些精力不济。

  他端起早已凉透的浓茶呷了一口,

  苦涩的滋味让他精神稍振。

  目光不经意间,

  又落回了桌案一角那份已被归入“中中”等级的试卷上。

  试卷署名——张诚。

  这个名字,他有点印象。

  沭阳张员外家那个不学无术的独子,

  在县学里是挂了号的顽劣人物,

  若非其父捐输了不少修缮银钱,

  早就该被逐出县学了。

  此次县试,他能吊尾上榜,

  已是出乎许多人意料。

  但让赵明远反复拿起这份试卷的原因,

  并非其名次,而是其内容,

  尤其是后半部分的策问作答。

  整篇文章,初看之下,骨架端正,

  辞藻也算规整,符合八股格式,

  看得出是下过一番模拟背诵的功夫,

  字迹也勉强算工整

  ——这正是它能混个“中中”的原因。

  但细品之下,

  那股子匠气和刻意模仿的痕迹便遮掩不住,

  尤其起承转合处,透着一股力不从心的笨拙,

  与张诚平日表现出来的学识水平…倒也匹配。

  怪就怪在策问部分!

  此次策问题目关乎“农桑与教化”,

  本是老生常谈。

  绝大多数考生无不引经据典,

  重复着“重农桑以足衣食,

  兴教化以明人伦”的陈词滥调,

  四平八稳,却也乏善可陈。

  而这份试卷,

  在例行公事般铺陈了一番圣贤道理后,

  笔锋陡然一转,

  竟提出一个颇为刁钻的观点:

  教化非独在诗书礼乐,

  亦藏于深耕易耨之间!

  农桑之事,非仅谋生之技,

  实为安民之基、秩序之源。

  百姓仓廪实而知礼节,此乃小成;

  若能于田亩稼穑之中,

  体悟天时、地利、人和之道,

  遵循自然之法度,各安其分,

  各尽其力,则秩序自成,教化暗合!

  何须日日耳提面命?

  甚至隐晦指出,

  若一味空谈教化而忽视农桑根本,

  犹如筑厦于流沙,终是虚妄…

  这观点…不能说是错的,

  甚至细想之下,颇有几分道理,

  跳出了纯粹道德说教的窠臼,

  带上了几分务实和…

  近乎法家“循名责实”的味道?

  但又包裹在儒家“顺天应人”的外衣之下。

  这绝非一个终日只知斗鸡走狗、

  连《孟子》都背不利索的纨绔子弟能有的见识!

  更不像他那种浮躁心性能写出的沉静文字!

  赵明远捻着胡须,眉头紧锁。

  文章中还有几处用典,

  虽不算生僻,但也绝非县学蒙童常涉猎的范围。

  尤其是将《齐民要术》中的农耕之法与《礼记》中的秩序观念隐隐勾连,

  这需要相当的阅读量和融会贯通的能力。

  “奇哉…”

  赵教谕喃喃自语。

  “这张诚…何时有了这般眼界和心思?

  莫非真是老夫看走眼了?

  还是…”

  他心中疑窦丛生。

  科举场中,请人捉刀代笔并非新鲜事,

  但大多寻的是辞藻华丽、

  合乎规范的文章,以求稳妥。

  这般带着个人见解甚至略显“离经叛道”的枪文,

  风险极大,绝非寻常枪手所为。

  而且此文整体水平起伏不定,

  前后文风有细微差异,

  像是…像是两个人写的?

  但没有证据。

  字迹是张诚的(虽然略显紧张僵硬),

  文章结构也符合他的水平(前半部分),

  那些出彩的观点更像是“灵光一闪”。

  仅凭怀疑,无法否定一个正式上榜的童生。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清淡的药香随之飘入。

  女儿赵文萱端着一碗刚炖好的冰糖雪梨羹走了进来。

  她见父亲深夜仍对着一份试卷沉思,

  不由轻声问道:

  “爹,可是批阅试卷遇到了难题?”

  赵明远抬起头,

  看到女儿娴静的面容,

  心中烦闷稍减。

  他这女儿自幼聪慧,

  虽因体弱未能外出就学,

  但在家中也读了不少书,

  时常能有些独特见解。

  “萱儿来得正好。”

  赵明远指了指那份试卷。

  “你来看看此文,特别是策问部分,颇为…奇特。”

  赵文萱放下羹碗,

  有些好奇地接过试卷。

  她先是快速浏览了一遍,

  秀气的眉毛微微挑起,

  显然也察觉到了文章前后气质的不协调。

  当她仔细读到策问部分那些新颖观点时,

  明澈的眼眸中不禁流露出惊讶之色。

  “这…这真是张诚所作?”

  她下意识地问出了和父亲一样的疑问。

  那张诚的名声,她深居简出亦有耳闻。

  “试卷署名是他。”

  赵明远苦笑。

  “为父也觉难以置信。

  尤其是这几句,

  ‘教化潜于耕织,秩序蕴于畎亩’,

  此等见识,已非寻常童生可有。”

  赵文萱凝神思索片刻,

  轻声道:

  “爹,您能否将其中最显不同的几句,默写于女儿一看?”

  赵明远点点头,取过一张纸,

  凭记忆将文章中最为精警的几句关于农桑与教化关系的论述默写出来。

  赵文萱接过那张纸,仔细看去。

  娟秀的字体,勾勒出的却是力透纸背的奇崛之论。

  她反复看了几遍,越看越是惊奇。

  “爹,”

  她抬起头,眼神清亮。

  “此论虽看似离奇,

  却并非无的放矢。

  仿佛…似乎说话之人,

  并非高坐书斋空谈道理,

  而是真正知晓民间疾苦,

  洞悉治乱根源一般。

  只是…这道理说得太过直白锐利,

  少了些文人应有的迂回蕴藉。”

  她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这几句的文风气度,

  与文章前半部分的刻板匠气,

  截然不同。

  倒像是…像是有人借他的笔,

  说了些自己想说的话。”

  赵明远猛地一震!

  女儿的话,如同拨云见日,点醒了他!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借笔说话!

  有人利用张诚的考试,

  在其中嵌入了自己的见解!

  此人学识不凡,且心思缜密,

  懂得掩饰,但又忍不住要一吐为快!

  会是谁?

  张诚身边,何时有了这般人物?

  赵明远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

  科举舞弊是重罪,若真如此,

  此事可大可小。

  “萱儿,此事切勿对外人提起。”

  他沉声叮嘱道。

  赵文萱乖巧点头:

  “女儿明白。”

  但她心中那份好奇,

  却被彻底勾了起来。

  那双沉静的眼眸里,

  闪烁着探究的光芒。

  那个隐藏在张诚试卷背后的身影,

  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窗外月色如水,

  书房内父女二人相对无言,

  心中却各有所思。

  一份看似平平无奇的试卷,

  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已在某些人心中漾开了层层涟漪。

  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

  只待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