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继承者们(14)-《综景:异的浮生》

  李孝信一夜未眠。那本日记的内容像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脑海里,每一个字都带着灼人的温度。清晨,他早早来到空无一人的新闻社办公室,将那本至关重要的日记小心翼翼放回原处——他推测是崔景异常坐的椅子与墙壁之间那道不易察觉的缝隙。他的手在微微颤抖,仿佛触碰的不是一本日记,而是一颗滴答作响的炸弹。

  做完这一切,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他不知道自己期待什么,是崔景异发现日记丢失后的惊慌?还是对他这个“发现者”的质问?抑或是……什么都没有,仿佛那只是一场梦?

  崔景异像往常一样准时出现。他穿着熨烫平整的校服,脸色比前几天看起来好了一些,但眼底那抹淡淡的青黑依然存在。他走进办公室,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房间,然后,极其自然地走向那个角落,弯腰,从缝隙里捡起了那本硬皮笔记本。

  李孝信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崔景异拿着日记本,动作顿了顿。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封面,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准确无误地投向了李孝信。

  那一刻,李孝信觉得自己无法呼吸。他准备好了迎接愤怒、质问,或者冰冷的算计。

  然而,什么都没有。崔景异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那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一种……了然。仿佛他早就知道李孝信会发现,也早就预料到他会是这副反应。

  接着,崔景异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不是平时温和的笑,也不是嘲讽,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疲惫、释然、甚至有一丝诡异亲近感的笑意。他对着李孝信,极轻、极慢地点了一下头。

  没有言语。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点头。

  但李孝信瞬间读懂了一切。这不是意外。这根本就是崔景异精心安排的“馈赠”。他将自己最深的秘密,最不堪的动机,以这种“意外”的方式,亲手奉上。这是一种终极的信任,也是一种最残酷的捆绑。他在告诉李孝信:现在,你知道了。你和我一样,成了共犯。你拥有了可以摧毁我的武器,但也背负了与我共同保守这个秘密的枷锁。

  崔景异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将日记本随意地塞进自己的书包,然后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打开电脑,开始工作。他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平静而专注。

  李孝信却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他输了,一败涂地。他以为自己是在观察、在解密,却没想到自己早已是局中人,甚至被赋予了“共犯”的身份。崔景异用最彻底的方式,将他拉下了水。现在,他再也无法用客观的眼光去看待崔景异,再也无法将那些算计简单地定义为“邪恶”。那些行为,在日记所揭示的悲剧背景下,仿佛都有了悲情的合理性。

  专题的撰写进入了最后阶段。李孝信发现自己的笔再也无法保持中立。当他描述崔景异与崔英道的冲突时,他会不自觉地强调崔景异的隐忍和无奈;当他分析崔景异对车恩尚的帮助时,他会着重描写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对弱势群体的复杂共情;甚至当他写到崔景异在辩论赛上的冷静理性时,他也会暗示那是一种在残酷环境中形成的生存智慧。

  他不再是记录者,他成了崔景异故事的诠释者,甚至……辩护者。他正在用他的笔,为崔景异构建一个符合那本日记叙事的、令人同情的悲剧英雄形象。他知道这样不对,但他无法控制自己。每一次下笔,眼前都会浮现日记里那位母亲绝望的字句,和崔景异那双深不见底、却又偶尔流露出真实疲惫的眼睛。

  而崔景异,似乎对他的这种转变心知肚明,并且乐于见到。他不再对李孝信的稿件提出太多意见,甚至在某些细节上,会“无意”中提供一些能够佐证李孝信推测的“线索”。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的默契。一种基于共同秘密的、扭曲的共生关系。

  这种关系很快被推到了极限。

  金叹对崔景异的敌意终于彻底爆发。在一次体育课的自由活动时间,金叹将崔景异堵在了体育馆后的仓库旁,周围没有旁人。

  “崔景异,你够了!”金叹的眼睛赤红,一把揪住崔景异的衣领,“别再靠近车恩尚!别再用你那套虚伪的嘴脸骗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吗?!”

  崔景异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看着他,语气甚至带着一丝怜悯:“金叹同学,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帮助车恩尚同学,只是出于同学之情。”

  “同学之情?”金叹冷笑,“你这种连自己弟弟都可以算计的人,有什么资格谈感情?!你接近她,不过是为了对付我,为了在帝国高中立足而已!”

  “你对我的误解似乎很深。”崔景异叹了口气,“是因为车恩尚同学更愿意相信我吗?”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炸药桶。金叹怒吼一声,挥拳就朝着崔景异的脸砸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身影猛地冲了过来,一把推开了金叹!

  是李孝信。

  他刚好路过附近,听到了争执声,赶过来就看到了这一幕。他甚至没有思考,身体就先于大脑行动了。他挡在崔景异身前,平时冷静的脸上此刻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怒意:“金叹!你想干什么?!在学校里动手吗?!”

  金叹被推得踉跄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挡在崔景异面前的李孝信:“李社长?你……你帮他?!”

  李孝信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震动——他为自己刚才不加思索的保护动作感到震惊——声音却异常坚定:“我不是帮谁。我只是阻止你犯错误。动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崔景异站在李孝信身后,看着这个挡在他面前的、略显单薄却异常坚决的背影。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动了一下。

  金叹看着眼前这“同仇敌忾”的两人,尤其是李孝信——这个一向以冷静客观着称的新闻社长,竟然如此明显地偏袒崔景异——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孤立感。他死死地瞪了崔景异一眼,又看了看李孝信,最终什么也没说,狠狠地踹了一脚旁边的消防栓,转身大步离开。

  冲突平息。仓库后只剩下崔景异和李孝信两人。

  空气安静得可怕。

  李孝信背对着崔景异,身体还有些微微发抖。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了。那种不顾一切冲上来保护崔景异的冲动,完全超出了他平时的行为准则。

  “谢谢你,孝信哥。”崔景异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李孝信缓缓转过身,对上了崔景异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了平时的温和,也没有脆弱,只有一片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李孝信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崔景异向前走了一步,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抬起手,似乎想碰触李孝信刚才因为推搡而有些凌乱的衣领,但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没有碰他,只是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种极低、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

  “现在,你真的和我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