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当兵未成成了病 改年龄登记结婚-《走出小西山》

  我铁了心要离开这个家,走出小西山,哪怕到深山老林当盲流。

  《智取华山》里面有句话:自古华山一条路。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里面有四句话:此处不留爷,自有爷去处。处处不留爷,爷去投八路。

  我并非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还有当兵一条路可走。三岁时父亲教我打枪,还为我配备过真枪,打伤过邻居家的大白狗。全国这么大这么多人,我这种经历的人也许能有,肯定不多,部队真是瞎了眼,应该把我要走才对。民兵训练实弹射击,我的手就发痒,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机会放枪,也许一辈子没有。

  春天,空军驻杨树房雷达连到西山砬子拉练,炊事员在老婶家做饭,是高粱米饭加辣椒汤。我央求连长让我放一枪,连长只给了我两颗子弹壳。临走前,他们把老婶家院子打扫的干干净净,留下半锅高粱米饭和半盆辣椒汤。

  秋天,雷达连又到西山砬子打靶,班级组织九个同学提了暖瓶,给解放军叔叔送开水,我是其中一个。为了表示感谢,连长为我们讲解射击要领,每个人打一发子弹。另八个同学全部脱靶,我刚上靶位即瞄准击发,打了八环。要不是被一只秋后蚂蚱撞了眼睛,我肯定打十环。连长说我击发果断,奖励三发子弹让我射击。带队的女同学害怕枪响,冲上去,一把将我从靶位上拉起来。

  她流着眼泪恳求:“连长,省下这三发子弹消灭三个帝修反吧。”

  我以这次实弹射击作为改变命运的契机,无论如何也要当兵。

  冬天征兵,还招小兵。我和踊跃报名参加革命大远足一样,第一个到大队报名。大队同意我参加体检,是当贫协主席的父亲起了作用。那天一大早,大西山董太荣赶了马车,送我们几个适龄青年,到华铜矿医院体检。由于肺门钙化点超标,我体检不合格。回来后我还不死心,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去公社找武装部长央求。我到西院把老叔的自行车推出来,歪歪扭扭好不容易骑到盐场。

  官道上覆盖一层白霜,被我和自行车扑腾出七扭八歪的辙印和跌倒爬起的脚印,像人和自行车一路摔跤。我一看,自行车前胎瘪了,人也泄了一半气。

  老叔越烦我动他的东西,我还非动不可。我动了他的东西,还非坏不可。

  四爷在盐场三队赶马车,家里肯定有气管子。我判断准确,四爷和他家大叔忙了一早上,满头大汗打不进气。我一看到了半头晌,把自行车放在四爷家,准备跑到公社武装部。大叔发现原因:原来气门芯上的防尘帽没拧下来!

  他几下给自行车打足了气,我掏裆骑上去冲出街门。

  “大国防”牌加重自行车,像一头桀骜不驯的犟骡子,一路上总尥蹶子。我东一头西一头,南一头北一头,好不容易来到公社。我找到武装部,部长正围着炉子开会。我说明来意,他和蔼地笑了,说:“这小孩有闯劲,能成个好兵。你先在外面等着,开完会我再和接兵首长商量。”我出去一看,放在门外的自行车不见了,吓出一身大汗。一个老头告诉我:“你的自行车被人骑走了。”

  我撒腿就往前面追,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出了东门外。

  我一直追到十几里之外的刘家沟,也把那个人追没影了。

  等我跑回公社,已经是下午一点半钟。我一看,自行车还停在原处。原来,某公社干部到永宁大队送材料,看见门口有辆自行车没上锁,顺便骑走了。

  我刚跑到东门外,那个干部送完材料回来,将自行车停在原处。

  我赶紧去武装部找部长,他遗憾地说:“你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上午提前散会,我打电话向接兵首长介绍了你的情况。恰好还有个小兵名额,首长批准你入伍。我找不到你,首长把名额给了太阳升公社,今年没有机会了。”

  我没当成兵倒成了“病”,变成一只猫,一喘气肺里面“呼噜呼噜”响,一定烂了个大窟窿。父亲悲哀地说:“孩子缺油水,看样子活蹦乱跳,没有抵抗力。”他怎么不想一想,我感冒发烧一边说胡话,一边搂草拣粪挨打受骂,活到现在算是高寿了。钙化点恶化成了传言:“西北地小小子得了痨病,只能活一个星期。”表叔王耕利四天之后得到消息,赶紧托人买了三斤肥猪肉,正晌午时之前送到我家。他算出我还剩下三天阳寿,让我每天吃一斤肥肉上路。

  “麻太”自作主张去找老叶:“小小子得了该死的病,董云程同意和你结亲家。”老叶说:“痨病就是肺结核,可以治愈,我请求带太锋到大连看病。”父亲信不过老叶,给我买了一瓶雷米封,一瓶六合维生素和一瓶鱼肝油。

  当年在操场上不受待见的于殿铸,父亲当革委会主任时,父亲当大队革委会时,推荐他当了赤脚医生。他在华铜矿医院实习刚回来,知道情况后来我家,用听诊器仔细为我诊断,说肺不像有毛病,要带我找他老师重新透视。

  第二天,我俩骑自行车到永宁,去华铜矿医院。

  于殿铸心情大好,一路上诗兴大发:

  今天和我最好的朋友董太锋,

  到华铜矿检查身体……

  他比我大十多岁,是长辈。中午,我们到了李官公社。他带我到饭店吃饭,大蛤炒菠菜和白面馒头。这是我第二次在饭店吃饭,感到既庄严又神圣。

  华铜矿医院X光室,于殿铸和老师说明情况。

  老师当即为我透视检查,肺部一切正常,肺门上根本没有什么钙化点。老师纳闷:“每年征兵体检,全县西北片五个公社都由我做透视检查,没出现任何差错。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只有找到那张体检表,才能真相大白。”

  父亲这回把我当回事了,第二天一早带我到公社武装部,找到那张体检表。透视一栏盖着“透视未见异常”的紫色印章,肺部根本没有什么钙化点!原来,我和某个知情的体检表串了。到底哪个环节出现差错,不得而知。

  父亲比我当上兵还高兴,说没有病比什么都好。我的“肺病”立刻痊愈,也被父亲气的要命,当初他这么上心,我早都是个兵了。再当兵不知猴年马月,还不知道能不能当上。父亲表示忏悔的实际行动,为我洗了一次臊裤衩子。

  暑假里的一天,郝文章和我到南海底提鱼,遇上盐场黄贵良。

  他是我们班级黄桂清哥哥,在瓦房店师范学校毕业后,在沙包子学校当老师,最近要调回盐场学校。那天潮水不深,黄老师却很深沉。他因为自信才可信,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他眼睛不大眼窝深陷,不但能看穿你还看出很远。他说话不多有水平,带有结论性。郝文章刚介绍我的情况,黄老师说:“我知道,你当小兵没当上。”他赞赏我这种积极向上的精神,鼓励我好好学习。

  那是个阴天,我心里顿时透过一缕阳光。

  开学后,黄老师调到盐场学校,担任我们班级班主任。

  他找我谈话,说:“你是个学生,人生还没正式起步。你正在长身体,有点小病正常,况且还没有病。你爱读书有理想起点高,只要始终不渝地往前走,前途无量。只要你端正态度放下包袱,我可以断定,你将来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如果你能记住我的话,到时候就知道,当初老师和你说的不是空话。”

  黄老师的那句“我可以断定,你将来还不知道干什么呢”,对我鼓舞很大,意思是通过努力什么都能干、能干成。我要加倍努力,不辜负老师期望。

  奶奶去边外姑姑家,临行前嘱咐妈妈:“你好好喂圈里的白克朗猪,等我回来正好出圈,卖钱又带粮。”白猪确实在奶奶回来那天出圈,是病死的。父亲刚刚埋尸灭迹,随后被老奶盗墓回家,扒皮剔骨烀肉,做了一锅香喷喷的死猪肉炖粉皮,求大太平子挑到集上卖钱。她给奶奶送了一碗,没把奶奶气死。

  外面的人天天学,奶奶在家里天天骂。外面的人革资产阶级的命,奶奶就想让妈妈为白猪偿命。外面的人三天不学没法活,奶奶不骂儿媳妇,肯定活不过三天。妈妈三天两头犯病,一犯病就躺在炕上呻吟呕吐,什么活也干不了。

  家里孩子一大堆,外面鸡鸭鹅狗一大群。外屋地盆朝天碗朝地,屋里乱糟糟地像猪窝。姐姐被抽调到公社宣传队,父亲带副业队到松树挖沙子。

  家里剩下躺在炕上的妈妈,还有我和四个未成年的妹妹和弟弟。

  小西山夏天家家户户睡觉前,用艾蒿麦秸能发烟的辛辣湿草,堆在屋里点燃,关紧门窗呛蚊子。人站在院子里,构想喝血的蚊子闷在浓烟里遭罪,心里那个解恨。估计大部分蚊子被呛死,一个抗呛的人钻进屋子里,一边用衣裳用力往外驱赶,一边被呛的“咳咳”咳嗽,还把什么东西“邦啷”“哗啦”碰的掉在地上。站在窗外的人来回扇动窗户,往外放蚊子。还要预留半屋子烟,继续折磨没被呛死的蚊子,然后关严门窗睡觉。虽然人不能和苟延残喘的蚊子同归于尽,也要共同经受熏陶与煎熬。人在这种情境下一觉睡到天亮,不被闷死呛死,也被滚烫的火炕蒸个半干。要想图凉快开着窗户睡觉,就得豁上血肉之躯,任凭蚊子叮咬。天亮后,吸足了血的蚊子像一片片熟透的枸杞子,在整面墙上挂满红灯笼,用手一拍“啪唧”一声,满墙鲜血淋漓。没听说哪朝哪代哪个小西山人被烟呛死、被蚊子叮死、闷蒸而死成了人干,也堪称人间奇迹。

  没有一只蚊子被呛死,被驱离的蚊子更是寥寥无几,呛的都是人类自己。绝大部分蚊子仍藏匿在暗处,烟劲一过卷土重来,变本加厉地叮人吸血。

  在呛蚊子的过程中,屋里绝对呆不住人。但是,妈妈一直躺在炕上。她常年抽烟、烧火做饭,对烟熏火燎习以为常。她每当胃疼就抽烟,起到镇痛作用。

  那天晚上,奶奶为我们做完饭吃完,喂饱了鸡鸭鹅狗,服侍它们进圈上窝安歇,我也呛完了蚊子。屋子里闷热睡不着觉,奶奶成宿半夜地骂、妈妈成宿半夜地呻吟呕吐、蚊子叮咬、弟弟哭闹,混成一曲人间地狱绝望交响乐。

  半夜三更下起大暴雨,妈妈呕吐得昏死过去。

  我大声喊妈妈,妹妹们大声哭喊,妈妈一动不动。

  我顶着暴雨借着闪电,去大西山找实习刚回来的赤脚医生怀才。从西山砬子下来的滚滚洪水,从大、小两座沙岗子之间奔腾而下。我刚入水就被冲走,等从水里面露出头,已被冲进南关沿。我在激流中挣扎沉浮,身不由己进入南海。

  放在平日,我任凭自己被冲进大海,能漂流到太平洋才好呢。

  我拼命挣扎出了激流,从大西山西海上岸。我上了山坡,在暴雨中穿越苞米地和豆子地,进入屯子里。我轻车熟路,翻越院门跳进怀才家院子里。

  在闪电的照耀下,怀才正在蚊帐里面睡的香甜,蚊子全被隔在外面,如同皇帝睡在龙床上。我头一次见到蚊帐这种好东西,能睡一宿蚊帐不被蚊子叮咬,肯定多活十年。我轻声呼唤:“怀才,怀才。”他在梦中答应:“哎……哎……”睡得更加香甜。我怕妈妈挺不过去,又怕被洪水冲进海里面误事,只得从大西山房后绕回小西山。我脚掌被树茬子扎了几个血窟窿,全然不知。

  我进了屋子,爷爷已经在地上搭好灵床。炕上,奶奶正在给妈妈穿寿衣。妹妹和弟弟们一动不动地挤在墙角,睁着惊恐的眼睛,哭都不敢哭。

  我记得家里扁匣里面,有个粗粗的针管子和两支兽用针剂,是当年李大先生给猪打针放在这里,没等拿走就蹲了笆篱子。我冒雨跑出去,叫来邻居郝家二姐,前街董云照家四婶。她们都当过生产队卫生员,只在“流脑”流行时往鼻子里喷大蒜水,不会打针。无奈之下,我把死妈当成活妈医,把两支兽药磕开抽进针管子,顾不上消毒,硬着头皮给瘦的皮包骨头的妈妈注射。我不知道两支兽药的名称和作用,妈妈肯定是被针扎的疼活的。她醒来后骂了一声:“犊子……”

  奶奶给妈妈脱了寿衣,爷爷撤了灵床。

  从此后,我每天放学回家先不进屋,从窗户偷看,妈妈是不是还躺在炕上。妈妈没在炕上,我心里猛一沉,看外屋地是不是搭了灵床。妈妈躺在炕上,我心里也一沉,妈妈是不是不喘气了。妈妈仍活着我才放心,该干什么干什么。

  尽管是病妈,有妈才有家,有个好爹不如有个病妈。妈妈一天天活到腊月,看样子能挺过这个年。我们和妈妈商量,一定和全家人一块儿吃饺子。

  妈妈痛苦地笑着,说保证吃饺子,承诺不呕吐,我们都放心了。

  分家之后,妈妈只成功地养活过三头猪,其余的不是患病夭折,再是饿得跳圈逃之夭夭。父亲一个人挣公分不够用,活猪必须交生猪,全家才有口粮。

  那一次卖活猪为了压秤,妈妈在一锅泔水里兑了饼面子喂猪。我和父亲抬着一百多斤重的猪,到盐场商店卖生猪。怕猪又拉又尿减秤,我和父亲抬着猪猛跑。我人小单薄,在前面趔趔趄趄走不稳,父亲在后面踉踉跄跄走不正,几次横着走进沟里。对面过来几个扛测绘仪器的人,被我们父子俩的表演乐的前仰后合。他们特地往回走了半里地,看我们父子俩能不能过得去老李大河独木桥。

  我和父亲战战兢兢地上了桥,后面的父亲一下没站稳,我们爷俩和猪一块儿摔进河里。几个人“哈哈”大笑,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和狼嚎一样。我和父亲把猪拖到岸边,猪已经瘪了没气了。可怜的猪被水呛炸肺,从鼻子里流出的血,把河水染红一大片。猪肚子迸裂,水面上漂浮一层泔水和饼面子。我和父亲沮丧地把死猪抬回家,扒皮剔肉当活猪卖。大伙儿都说,董云程家日子没个过了。

  我家养的第四头猪是头好猪,我和父亲、姐姐还有爷爷冒着大雪,抬到集上卖肉。父亲和妈妈受到鼓励,决心杀一回年猪。不管妈妈怎么喂,圈里的猪就是不长肉,比狗还瘦。杀猪时,五叔和大太平子跳进圈里抓猪,猪“嗖”地跳上棚顶上了墙头,窜到墙外跑到沙岗后。几十个人围追堵截半头晌,把瘦猪逼进西北海,进入老牛圈出了石门沟。猪奋不顾身冲进海里,乘上一块冰排漂走了。

  小西山人过年杀猪,也有杀跑了的,都撵回来了。没听说谁把一头瘦猪杀跑了,并且乘冰排成功逃亡。大神说:“这是修行圆满的龙,回北海龙宫。”

  过年没有年猪,父亲弄了点牛肉剁成饺子馅。白面不够掺了苞米面,把饺子煮成一锅片儿汤。妈妈刚吃了几口呕吐不止,这个年又没法过了。

  妈妈犯病,五叔赶着生产队牛车去医院。牛车出了院子很久,我爬到房顶上眺望,还没过盐场老李小庙。幸亏妈妈患的不是急病,否则没到地东头人就没了。大伙儿都说,董云程过的不容易,炕上一个病老婆,一大帮孩子,一大堆鸡鸭鹅狗活物,还得到地里干活,再说体格还不好,孙悟空也得变成猪八戒。

  每当妈妈病重,束手无策的父亲只做两件事,一是扎了围裙烀一锅猪食,端猪食盆“呼嗵呼嗵”一趟趟地喂猪,仿佛在这种时候把猪喂好,妈妈的病就能痊愈。他再是把猪喂饱后,拿铁锨去南海底坟地,把淤死的坟坑挖开。

  头几年,父亲求二爷锯倒街上那棵糖槭树,拉到生产队做了口棺材,放在车棚里。父亲特地叮嘱我:“你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要惊动任何人,对弟弟妹妹说妈妈睡着了,别把她们惊醒,连爷爷奶奶老叔老婶都别告诉。夜深人静,你帮我把你妈包上棉被,悄悄扛到生产队装进棺材,套车拉到南海底埋进坟坑,不起坟头,只钉四根木桩做记号。要是妹妹和弟弟问妈妈哪儿去了,你就说半夜三更舅舅开车来了,到边外治病。无论谁问起妈妈,你都这样说。”

  我哪能眼睁睁看着妈妈病死?上天入地也得想办法为妈妈治病。妈妈不知去了多少回医院,吃了多少盒“心口疼药”,见效甚微。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妈妈还喝过用卤水熬的“卤干”,都没用。赤脚医生德增几乎长在我们家,没有他,一百个妈妈也不在了。于殿铸、巧玲、怀才等赤脚医生,为救治妈妈,成了家里常客。太友大哥和全屯人,都想方设法找偏方介绍大夫。

  我被逼学会打针之后,家里准备了针管子和针剂。每当妈妈呕吐快没气了,我就给她注射“硫酸阿托品”和“呕咳灵”。不晌不夜把赤脚医生找来,注射的也是这些针剂。边境打仗那一年,我多次想参战,都因为妈妈病重而放弃。

  这些药治得了病救不了命,我必须把妈妈的病治去根,才能当兵。妈妈的病别人治不了,必须由我亲手来治。我已经把扁锉磨出斜面并且磨薄,也能把妈妈的病治好。我到医院咨询,医生说:“你妈妈患了严重的胃溃疡,除非动手术把胃全部切除,才有可能延长生命。但是你妈妈体质太弱,即使手术成功了,也下不来手术台。”我和五叔又送妈妈到医院,发现走廊窗台上,放一本厚厚的《黄家驷外科手术学》,大概医生忘拿了。我拿过来,藏到外面牛车上褥子底下。

  回家之后,我像啃一块花岗岩,一字一句地啃。

  我虽然看不懂那些理论和专业术语,但是能看明白手术过程中的一系列图谱。

  隔行不隔理,我以为会杀猪就能给人做手术。当初我给妈妈打针也不会。要想学会做手术,必须先当医生。等我当上医生,妈妈也活不到那一天。就算妈妈能活到那一天,手术也成功了,我也当不上兵了。我越来越自信,摩拳擦掌想了就干,否则妈妈就活不成了。第一步,我先照书上的图谱,杀一次猪壮壮胆子练练手。敢杀猪之后,我再拿一头活猪做手术试验。手术实验成功了,我才能为妈妈做切除胃溃疡手术。腊月,我自告奋勇杀猪。我反复研究过解剖学,杀的非常专业。

  我熟练地解剖猪胃,将整套程序记得烂熟于心。

  大伙儿非常惊讶,西北地“疯狗”什么时候学会了杀猪。

  那天我用半瓢高粱米,把家里一头半大克郎猪诱拐到沙岗后。我事先在树林里拼了几块青石板,做为手术台。我把挣扎嚎叫的猪按倒捆绑好,事先跟于殿铸大叔要来一支乙醚,为猪注射进行麻醉。我用手术刀熟练地切开猪腹,这才知道,做手术决不是杀猪,杀猪绝不是做手术!我打开猪的腹腔,消化物横流臭气熏天,无法完成止血和清创。杀猪时就怕血淌的不干净,现在,猪血把脚下沙地浸透。等我把猪胃切除,猪已经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四肢伸直死在“手术台”上。

  当爷爷奶奶和父亲知道“壳郎猪之死”真相,吓的哑口无声。幸亏我没为妈妈做手术,否则将成为千夫所指的弑母杵逆。这把妈妈的胃病吓没影了,再不敢躺在炕上呕吐。奶奶不敢骂妈妈,老婶不敢出去跑疯,父亲总笑着巴结我。

  传说小西山小小子成了大夫,用杀猪刀给他妈开膛破肚做手术,将胃溃疡彻底根除。三天两头,有人赶马车拉着病人慕名而来,求我用杀猪刀开膛破肚做手术,不做就下跪。我吓的没地方钻没地方躲,再来人都被爷爷奶奶骂走。

  那把扁锉被我磨的一天天变薄,什么都没改变。爷爷奶奶和父母密谋,要给我说媳妇。订婚后,找人把我年龄改大结婚,让媳妇照顾病人做家务。

  马上,“麻太”家二大娘穿一件黑大布衫,颠着一双小脚到我家提媒。幸亏她没叨咕:东淘淘西淘淘,淘个萝卜压咳嗽……否则被人以为,西山砬子的老狼精又出现了。她对奶奶说:“我外甥死了老婆撇下三个孩子,把小闺女给你家小小子得了。小闺女今年九岁,小小子十六岁,年龄不太合适,先看看家也行。”爷爷奶奶正愁没有媒人上门,满口答应,让女方来小西山看家。

  那天傍晌,我挑着一担茅草根一上沙岗子,看见街上人山人海。就连大菊花、叶春、田秀美都在人群里。我以为妈妈不在了,差点儿放声大哭。

  人们都笑呵呵地看着我,又不像办丧事。妈妈也满面春风地站在院子里,更让我莫名其妙。由爷爷奶奶具体操办,父亲和妈妈做主,“麻太”和他家二大娘牵头,为我定亲。我的老丈人是二大娘亲外甥——游手好闲的王鸿年。我的未婚妻是个三岁死了娘、一天书没念的九岁小姑娘。我一个高窜上猪圈墙,顺厢房上了房顶跳到后园,正落进一群婶子大娘的包围圈。我像一只小羊被一群母狮子拖进屋里,换上父亲的哔叽裤子、黑趟绒上衣和皮鞋。镜子里的我,像替董千溪招魂、准备送到小庙前焚烧的马童。我闻到一股纸灰掺酒味儿,更让我毛骨悚然!街门口,风水先生杀了只公鸡,口中念念有词,烧纸洒酒作法祭祀!

  董千溪死去七年,还要把我送到南海底,再为他补送马童?爷爷暗中请来了风水先生,怕被大队知道,为我和媳妇看生辰八字,除煞驱邪。

  我才十六岁,老人们根本不为我的前程着想,不惜一切代价为我定婚。

  父亲凭大连姑娘叶春不要,非说老叶是特务,给我找了个一天书没念的文盲。家是什么家?老人是什么老人?我无比愤怒,耳边响起一阵“叮当”声。石匠为我凿开了思想深度,与其说为我预测命运,还不如说指出方向。严酷的现实敦促我,必须尽快走出小西山。走不出小西山不离开这个家,我终生不娶,宁肯在我这代人断根绝种。你们有钱就给,有工夫就折腾。我决心已下,什么都不在乎。

  突然,看热闹的人们涌进院子里,墙头上站满了人。一伙人从街上进来,婶子大娘们赶紧迎出去。我跑不了,插死里屋门窗,躲进炕角里往外面偷看。

  在“麻太”二大爷和他家二大娘的陪同下,一个漆黑矮胖的女人,手里领着一个瘦弱的小姑娘,旁边跟了个推自行车的中年人,从街上走进院子里。

  那个男人脸色黑红,镶几颗金牙,满脸笑纹。他的半旧的自行车车座上,蒙了块发翘的黄狗皮,像趴着只撅噘嘴的小黄狗。父亲和老叔在外屋喊我出去,我死活不开门。他们没等出去迎接,人们已经进屋了。我从灯窝里面往外屋看,小姑娘神色紧张,上穿肥大的花格子衣裳,胸前别只小别针,下穿肥大的蓝布裤子,裤腿挽了好几道,趿拉一双大皮鞋。大概除了自己,所有东西都是别人的。

  “麻太”嚎嚎着嘴,威严地问:“小小子到哪儿去了?”父亲说:“在里屋。”

  “麻太”拉下脸,提高了声音:“小小子出来!你老丈人和媳妇来了!”

  小西山唯有我不怕“麻太”,不吱声也不开门。窗外一阵轰笑,我一回头,窗台上趴着一堆人往里屋看。我打开里屋门,藏在门后。“麻太”不再搭理我,家里人也没强迫。黑矮胖女人是小姑娘的姨姨,粗嗓门像个大老爷们。

  她说:“我外甥女三岁那年,她妈得病死了,六岁那年奶奶得病死了。打这往后,我外甥女踩着小凳做饭,喂猪、洗衣裳,所有家务都是她一个人干。我外甥女今年十三岁(实际上才八岁),没念过书,还有个哥哥和一个兄弟。”

  “麻太”补充说:“她还有个爷爷,外号叫‘老干乱’。”

  小西山的老辈人都认识“老干乱”,什么事都做不成干添乱。

  小姑娘叫王淑兰,和郝振东大爷家的丫蛋、大菊花重名。

  “麻太”介绍外甥:“小小子的老丈人叫王鸿年,靠给人提媒吃香喝辣,已经做成了八十三对大媒。往后咱小西山得好了,光棍们不愁说不上媳妇。”

  黑矮胖女人说:“我外甥女一天得做三顿饭,一年到头围着锅台转,还得养活一大群鸡鸭鹅狗。她穿的衣裳都是借的,脚上皮鞋是她妈留下的……”

  一提到自己身世,小姑娘哭了,妈妈也哭了,婶子大娘们们都擦眼泪。

  二大娘说:“小姑娘一遍一遍地嘱咐我,千万给她找个好人家。”

  王鸿年说:“我给闺女在海边找婆家,一是提媒方便,再是吃胖头鱼方便。”听他的嫁女条件,还不如把女儿嫁给小西山的光棍和海里的胖头鱼了。

  这完全符合爷爷奶奶的标准,父亲和妈妈没有意见,家里正需要这样的媳妇。爷爷奶奶介绍我,全身都是优点,我还以为他们夸奖太红子和林富有呢。

  小姑娘终于有了笑意,抬头四处张望,在寻找什么。

  五婶喊:“小小子你趴在门后干什么?你老丈人和媳妇想看看你!”五婶进里屋把我拖出来,我低着头,手没处放,眼睛不知往哪儿看。王鸿年一眼看好了我,一锤定音:“这事成了,能黄了你们董家,也黄不了我们王家。”

  我像偷了东西被人当场拿住,低着头站在地中间。小姑娘从头到脚打量我,我用眼角偷偷地看她。我在笑声里,分辨出叶春、大菊花、田秀美的声音。

  爷爷一边搓着手,一边自豪地说:“咱小西山的光棍,三、四十岁说不上媳妇,小鳖羔子十几岁就有人上赶子给,养了好后人啦。妈了个巴子。”

  妈妈把借来的八十元钱和一床被面,给了介绍人,正式定下这门亲事。女方要是反悔,必须把定亲礼和被面还给男方;男方要是反悔,定亲礼和被面全归女方。以后,小姑娘把我家当成真正的婆家,三天两头来,来了就住下不走。

  她有时候带一包饼干有时候带一点水果,都是养鸡卖鸡蛋攒的钱。她一进院先抱草烧火做饭,再喂猪喂鸡,把家里家外收拾得干干净净。我从来没和她说过话,也没拿正眼看过她。她在屋里我呆在外面,吃饭的时候再进来。

  我和以往一样,盛了饭到锅底坑吃。小姑娘说:“哥哥,到炕上吃饭。”

  她对我越热情,我对她越冷淡。我真不敢往下想,能和她过一辈子。

  我自己做不了主,一天天往下拖。

  小姑娘只想单独和我一起赶海,到园子里浇菜,我一直不给她机会。她对妈妈说:“我爹不干正事,我想早电离开那个家。”她像受苦的孩子回到亲娘怀抱,和妈妈诉说自己的不幸。她把我当成希望和生命,我半点都体会不到。她把自己当成我们家的人,再不想离开。那天,爷爷把我和小姑娘关在屋子里,让我俩说点话。我坐在炕头她坐在炕梢,她红着脸我低着头,像两个哑巴。

  我破门而出,小姑娘更加快乐和幸福。她轻盈的像只小燕子,哼着小曲洗衣裳、做饭、喂猪,不用任何人插手。她的拿手好戏是包饺子,和面、擀皮、揪结子,动作干净利索,除了我没人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