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红袄与药香-《谋天录》

  江北芒砀山红袄军大寨。

  火把噼啪作响,将山寨聚义厅前照得亮如白昼。

  李全的目光如同两把刮骨钢刀,在石破天身上来回逡巡。

  他身后,数十名红袄军头目按刀而立,眼神凶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敌意和怀疑。

  “石破天?”李全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江北汉子特有的粗粝,“俺听过你的名头,在江北也砍过几个狄虏哨探的脑袋。可你如今是金陵那位‘陈军师’的人了。怎么?他派你来,是想收编俺李全,还是想借狄虏的刀,除了俺这个不服管束的?”

  这话极其直接,也极其无礼,充满了绿林豪强的桀骜与戒备。

  石破天身后几名亲卫闻言,手立刻按上了刀柄,面露怒色。

  石破天却哈哈大笑,声震四野,浑不在意对方的态度:“李全!俺老石是个粗人,不喜欢绕弯子!收编?就你这万把来人,散兵游勇,也值得俺军师特意来收编?借刀杀人?呸!狄虏配给俺军师提鞋吗?”

  他笑声一收,虎目圆睁,逼视着李全:“军师让俺来,是看得起你李全是条敢跟狄虏呲牙的汉子!是给你指一条明路!你窝在这山沟里,打家劫舍,偷袭哨探,能成多大气候?能杀几个狄虏?能救几个百姓?等狄虏腾出手来,大军围剿,你这芒砀山,能守几天?”

  李全脸色阴沉,并未立刻反驳。

  石破天的话,戳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隐忧。

  红袄军看似声势浩大,实则处境艰难,外有狄虏虎视,内缺粮草军械,更要时刻提防其他义军乃至官军的吞并。

  “明路?什么明路?”李全冷哼一声,“像你们一样,找个宗室当幌子,弄个什么议事府,然后被江南那帮酸儒文官骑在头上拉屎?”

  “放屁!”石破天啐了一口,“军师行事,岂是你能妄加揣度的?议事府是真是假,你李全眼睛不瞎,自己去江南看看!救灾安民,整顿吏治,筹措北伐,哪一件是假的?军师要的是能打仗、敢杀狄虏的兵,不是摇尾巴的狗!你若归附,便是北伐先锋一部,粮草军械,议事府供应!要的是你带着弟兄们,跟俺老石一起,杀过淮河,杀回老家去!不是让你去给谁磕头!”

  他顿了顿,从怀中又掏出一份薄薄的册子,扔给李全:“这是军师亲笔写的《北伐檄文》和给江北义军弟兄的几句话!你自己看!看看上面写的,是不是你心里想的!”

  李全接过册子,就着火光,迅速浏览起来。

  檄文字字铿锵,痛陈狄虏暴行,号召天下义士共举义旗,光复河山。

  后面附着的几句给义军的话,更是直白:“但能杀狄虏、卫黎民者,皆吾袍泽。功过赏罚,一视同仁。望弃前嫌,共图大业。”

  没有居高临下的招抚,只有并肩作战的邀请和实实在在的承诺。

  李全握着册子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能在江北拉起这支队伍,自然不是蠢人。

  陈策的名声和金陵议事府近来的动作,他也有所耳闻。

  只是长久以来对官府的不信任,让他始终心存疑虑。

  如今,石破天亲自前来,带着如此坦诚的态度和优厚的条件……

  他抬起头,目光复杂地看着石破天:“石将军,你……能做主?”

  石破天一拍胸膛,声若洪钟:“军师令,便是铁令!俺石破天说的话,一口唾沫一个钉!你若不信,俺现在就可以跟你歃血为盟!”

  看着石破天坦荡而炽烈的眼神,感受着其身后那两百精锐沉默却彪悍的气息,再想到那檄文中描绘的北伐蓝图和光复故土的愿景,李全心中的坚冰,终于开始融化。

  他深吸一口气,将册子郑重收起,对着石破天抱拳,沉声道:“石将军,请入寨一叙!此事……关乎我红袄军万余弟兄前程,容李某与诸位头领,细细商议!”

  金陵清凉山别院。

  与江北的刀光剑影、紧张谈判不同,金陵清凉山别院内,这几日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与军政大事格格不入的草药香气。

  陈策难得有半日清闲,正坐在院中石凳上,翻阅着几份关于江北舆情和狄虏动向的密报。

  阿丑在一旁的小火炉前,小心翼翼地照看着一个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药罐,里面熬煮的是给陈策调理旧伤的汤药。

  突然,院墙外传来一阵孩童稚嫩却刺耳的嬉笑叫骂声:

  “丑八怪!没人要!”

  “快看她的脸!像块抹布!”

  “略略略,丑八怪出来玩啊!”

  声音清晰地传入院内。

  阿丑正在扇火的手猛地一僵,原本就微微低垂的头颅埋得更深,肩膀不易察觉地瑟缩了一下,仿佛想将自己缩进角落里,消失不见。

  她加快了扇火的频率,试图用动作掩盖那瞬间涌起的难堪与自卑。

  陈策翻动密报的手停了下来。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似乎能穿透那些砖石,看到外面那几个无知孩童嬉闹的身影。

  他眉头微蹙,但并未动怒,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回到阿丑身上。

  看着她那瞬间僵硬的身形,和几乎要将自己藏起来的姿态,陈策心中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

  他想起了那株被他珍藏的七白藤。

  用油纸包好,一直贴身收藏,连番恶战也未曾丢弃。

  此刻,看着阿丑那半边脸上如同烙印般的暗红色胎记,以及她眼中那深藏的自卑与哀伤,陈策忽然明白了自己当初为何会留下这株草药。

  他放下密报,起身走到阿丑身边。

  阿丑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绷得更紧,头几乎要埋进胸口,声音细若蚊蚋:“公子……药……药快好了。”

  陈策没有去看药罐,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声音平和:“阿丑,抬起头来。”

  阿丑浑身一颤,犹豫了半晌,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抗拒地抬起头,目光闪烁,不敢与陈策对视,那半边胎记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陈策伸出手,并非去碰她的脸,而是从自己怀中,取出了那个保存完好的油纸包。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里面一株已经有些干枯、但形态完整、隐隐散发着奇异清香的七白藤。

  “这株草,或许对你的脸有用。”陈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我略通药理,可以试试。”

  阿丑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株陌生的草药,又难以置信地看向陈策。

  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有胎记的那半边脸,眼中充满了惊慌、抗拒,还有一丝深埋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不……不用的,公子。”她慌乱地摇头,声音带着哭腔,“阿丑习惯了……这样……这样就好……这草药定是珍贵的,公子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不必浪费在阿丑身上……”

  她习惯了用沉默和顺从包裹自己,习惯了躲在阴影里,从未奢望过能摆脱这伴随她长大的印记。

  突如其来的希望,反而让她感到恐惧,害怕那希望落空后更深的失望,更害怕……会因此失去现在这难得的、能够默默守在公子身边的平静。

  陈策看着她眼中激烈的挣扎,心中了然。

  他并未强求,只是将那株草药放在她面前的石桌上。

  “药,我放在这里。”他看着她,目光深邃而平静,“用与不用,在你。我只是觉得,北伐在即,我们需要每个人都昂首挺胸,无论是面对狄虏,还是面对这世间的流言蜚语。”

  他的话语,没有安慰,没有怜悯,却像一把钥匙,轻轻叩击着阿丑紧闭的心扉。

  “你的价值,不在脸上。”陈策说完这句,便不再多言,转身重新坐回石凳,拿起了那份密报,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随手为之的小事。

  阿丑怔怔地看着石桌上那株散发着清香的七白藤,又看了看陈策平静翻阅文书的侧影。

  院外孩童的嬉闹声不知何时已经远去,只剩下小火炉上药罐咕嘟的轻响,和风中带来的淡淡药香。

  她捂着脸上的手,缓缓放下。

  指尖颤抖着,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冰凉的、带着奇异纹路的草叶。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滴在干燥的石桌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点。

  砺剑,不止在江北的军营,也在每一个需要挣脱枷锁的灵魂深处。